第117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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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所谓“参革”,“参”是“参劾”,上司向皇帝奏告过失,“革”是“革职”,皇帝根据参劾,下旨革职。我祖父受参革之前,曾有一番交涉。上司叫他将为首烧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,以便向外国教士交代。如果遵命办理,上司非但不参劾,还会保奏,向皇帝奏称我祖父办事能干得力,便可升官。但我祖父同情烧教堂的人民,通知为首的两人逃走,回报上司:此事是由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,数百人一涌而上,焚烧教堂,并无为首之人。跟着他就辞官,朝廷定了“革职”处分。

  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,读书做诗自娱,也做了很多公益事业。他编一部《海宁查氏诗钞》,有数百卷之多,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(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,后来都成为我们堂兄弟的玩具)。出丧之时,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。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。据我父亲、叔伯们的说法,那两人走一里路,磕一个头,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。丹阳虽距我家不很远,但对这说法,现在我不大相信了,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。不过那两人十分感激,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。

  前些时候到台湾,见到了我表哥蒋复聪先生。他当时是故宫博物院院长,以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。他跟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,言下很是赞扬。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的。一九八一年,我去丹阳访问参观,当地人民政府的领导热诚招待,对我祖父当年的作为认为是反对帝国主义、维护人民利益的功绩,当地报纸上发表了赞扬文章。

  和生说,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,就重行审汛狱中的每一个囚犯,得知了和生的冤屈。可是他刺人行凶,确是事实,也不便擠放。但如不放他,他在狱中口后一定会给人害死。我祖父辞官回家时,索性悄悄将他带……来,就养在我家里。

  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。他的事迹,我爸爸、妈妈从来不跟人说。和生跟我说的时候,以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,连说带哭,也没有叮嘱我不可说出来。

  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。《连城诀》是在这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,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。和生到底姓什么,我始终不知道,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。他当然不会武功。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。我爸爸妈妈对他很客气,从来不差他做什么事。他在我家所做的工作,除了接送我上小学之外,平日就是到井边去挑几铒井水,装满厨房中的儿口七石缸。甚至过年时做年糕的米粉,家里也到外面去雇了人来磨,不请和生磨。

  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,那时《明报》和新加坡《南洋商报》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《东南亚周刊》,这篇小说是为那周刊而写的,书名本来叫做《素心剑》。

  一九七七年四月

  “金庸作品集”新序

  小说是写给人看的。小说的内容是人。

  小说写一个人、几个人、一群人、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。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,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,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。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《鲁滨逊飘流记》,才只写一个人,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,但写到后来,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“星期五”。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,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,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、内心的世界,尤其是内心世界。有些小说写动物、神仙、鬼怪、妖魔,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。

  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、人物、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。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,往往有不同的偏重。

  基本上,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,也是写人,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,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,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。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。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,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,《三国演义》与《水浒》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,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。

  小说是艺术的一种,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,主要形式是美,广义的、美学上的美。在小说,那是语言文笔之美、安排结构之美。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表现出来。什么形式都可以,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,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,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。

  读者阅读一部小说,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。同样一部小说,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,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。读者的个性与感情,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,产生了“化学反应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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